人物简介:于登云1988年进入航天系统,经历多种型号卫星、载人飞船等项目的研制。2008年,他担任中国探月工程副总设计师,此时嫦娥一号刚刚成功发射一年,中国探月工程处于起步阶段。其后,嫦娥二号、三号、再入返回飞行试验器任务相继成功实施,中国探月工程接连取得实质性、突破性进展,直至2019年嫦娥四号在月球背面软着陆,填补了国际公认的工程和科研空白。
今年6月,国际宇航联合会最高奖——“世界航天奖”揭晓,经中国宇航学会推荐和国际宇航联合会两轮投票表决,三位中国科学家获得2020年度奖项。这是国际宇航联合会创立70年以来,首次将这一奖项授予中国科学家。
荣获该奖项的三位中国科学家分别为中国探月工程总设计师、中国工程院院士吴伟仁,中国探月工程副总设计师、中国航天科技集团有限公司科学技术委员会副主任于登云,嫦娥四号任务探测器系统总设计师、航天科技集团所属中国空间技术研究院研究员孙泽洲。
于登云近日在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时表示,对获得世界航天奖感到惊喜而不惊讶,因为嫦娥四号任务确实填补了月球探测的空白,“到了一个人类从未去过的地方”,诞生了一批科学新发现。
于登云说,在这三位科学家背后,是一支平均年龄仅35岁左右的一线科研人员,他们将创造未来中国航天科技更多的突破。针对近年来发展迅速的商业航天产业,他建议不要都挤独木桥做火箭和卫星,可以在创新载荷和卫星应用上多下工夫,形成航天产业重要的补充。
2019年2月4日,经国际天文学联合会(IAU)批准,嫦娥四号着陆点及附近5个月球地理实体由中国命名,包括天河基地、泰山和织女、河鼓、天津三个撞击坑。图/中国探月工程办公室
谈世界航天奖
国际越来越接纳中国和中国科学家
三位科学家因为嫦娥四号任务的开创性贡献摘得奖项。嫦娥四号是我国发射的第5个月球探测器,于2019年1月3日着陆在月球背面南极-艾特肯盆地的冯·卡门撞击坑内。这是人类首个在月球背面着陆探测的航天器。
与中国此前一系列航天成就相比,嫦娥四号有其特殊性。嫦娥四号以新的方式去了一个新的地方,真正填补了大量国际空白,体现了中国科学家为空间探测做出的贡献。
正因为此,嫦娥四号收获了一系列国际奖项,迎来中国航天科学家的“高光时刻”,包括英国皇家航空学会2019年度唯一团队金奖(其成立153年来首次颁发给中国项目)、美国航天基金会2020年度航天唯一金奖、国际月球村协会成立以来首个优秀探月任务奖 。
新京报:恭喜你获得世界航天奖。中国航天有很多里程碑,但只有在嫦娥四号任务之后,连续获得了多个世界最高级别航天奖项,是什么原因?
于登云:首先感谢你,我想无外乎还是嫦娥四号确实为月球探测事业做出了贡献。嫦娥四号对月球背面首次近距离科学探测,取得了科研成果,外国同行觉得我们确实做出了贡献,因而给予了肯定。
这也反映了随着我国国力发展,改革开放更加深入,国际上越来越接纳中国和中国科学家。你做了这件事以后,人家觉得就应该给你这个奖,发自内心佩服你。
新京报:得知获奖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于登云:这个奖来自于大家一起做的事,是整个团队共同努力的结果。我认为这体现了中国航天的进步,作为中国人感到很自豪,这是中国能力的证明。
我们确实尽了很大努力,到了一个人类从未去过的地方,为科技发展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就我所知评奖时也有人反对,但还有其他那么多国家科学家赞同,说明在事实面前,绝大多数科学家还是实事求是,对嫦娥四号任务的成果是认可的。
我们不能沾沾自喜,中国还是发展中国家,未来路还很长。包括火星探测,我们还规划了木星探测、小行星探测、太阳系边际探测。中国越发展,我们越要为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跟国家实力和发展相衬的贡献。要做到这点,我们还需要做很多工作。
新京报:这几十年来在国际舞台上,你有没有感觉到国外同行对于中国航天、中国科学家的眼光在发生变化?
于登云:深有感触。随着我国整体发展,综合实力提升,我们在国际舞台上确实感到腰杆更直了,更有面儿了。
2014年我在国际宇航联合会做副主席,就有这个感觉。当时嫦娥三号任务成功了,感到他们对中国有一种刮目相看的感觉,认为中国确实已经做到了绝大部分国家做不到的事情,不得不佩服,对我们很尊重。
2019年1月3日,嫦娥四号探测器在月球背面着陆,着陆器与巡视器顺利分离,玉兔二号巡视器驶抵月球表面。图/中国探月工程办公室
谈嫦娥四号
有望改写月夜温度探测记录,颠覆以往认知
截至目前,嫦娥四号已经工作超过500天,成为月球上最“长寿”的探测器。截至2020年5月29日,玉兔二号月球车累计行走447.68米,获得了大量的科学探测数据。
新京报:嫦娥四号已经工作500多天,实现了月球探测领域很多国际突破,你怎么评价嫦娥四号的表现?
于登云:嫦娥四号是人类探测器第一次到月球背面去,着陆的南极-艾特肯盆地地形非常复杂。月球背面与正面不一样,背面起伏落差非常大,大概有7公里落差,而且嫦娥四号要着陆的目标区域非常窄,大概只有嫦娥三号着陆区域的5%左右。
这么小的面积,必须精准着陆,难度是很大的。我们突破了一系列精准着陆、自主避障、测控通信等技术,比如因为月背无法与地球直接通信,我们研制并发射了一颗“鹊桥号”中继星,部署到地月L2点使命轨道,传输信号数据,这也是人类第一次。
这些是航天科技和能力上的突破,另外嫦娥四号也取得了一系列科学发现。
嫦娥四号第一次揭开了古老月背的神秘面纱,对月背的地貌环境、地质成分等研究,是非常有意义的。因为月背一直都很神秘,还有人说是不是有外星人存在等等,经过嫦娥四号这么长时间工作,获得了大量科学数据,最主要的是对月背地形地貌有了清楚的认识,揭示了月背地下40米深度内的地质分层结构。同时,我们还发现月背着陆区跟正面月海物质成分是不一样的,月背表面存在大量的橄榄石和低钙辉石,这种矿物组合可能源于月幔的深部物质,加深了人类对月球形成与演化的认识。
我们还在月背开展了国际首次低频射电天文观测,这有利于了解宇宙早期大爆炸的历史。月球正面会受到地球无线电干扰,背面的电子环境则比较干净。
新京报:了解月球背面地质情况以后,未来进一步研究的意义是什么?
于登云:了解月球背面地质结构和环境,为我们认识月球提供了很好的原始数据,深化了对月球的认知。我们都知道,月球跟地球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了解月球可能会更好地了解地球,保护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当然,对了解太阳系的形成也很有帮助,意义非常大。
新京报:500多天的工作情况,有没有超出过之前的预期?
于登云:应该说在我们预期之内,所谓超出,也是在一些科学认识方面。比如说我们原来没想到月背的月幔这么浅,说明大撞击的时候,撞击坑里可以看到月幔物质,这是没想到的。
还有,我们对月球表面环境有了新的认识。以前看资料,都说月夜时温度最低会达到零下180℃,但嫦娥四号工作中,测到了-196℃的最低温。
我们这次想了解月表温度到底是多少,嫦娥三号没做到这一点,因为月夜时没有太阳能,而要实施测温的话,必须要有供电,我们当时还没解决这个问题。这次通过嫦娥四号,目前初步测到月夜最低温度达到-196℃,应该说颠覆了以前的认知,在全世界也是第一次得到这个数据,还是挺自豪的。
现在嫦娥四号已经工作500多天,以前美国、苏联的月球车都没有工作这么长时间。而且现在状态非常好,载荷工作正常,平台也没有问题。就像一个人身体状况都挺好,能走路、能说话、能观察、能思维。
玉兔二号月球车最新科学发现近期发布,在一个直径约2米的新鲜撞击坑内发现“不明胶状物质”,分析认为是撞击形成的角砾岩。图为玉兔二号靠近撞击坑。图/中国探月工程办公室
谈航天人才
新老交替合理,科研一线平均35岁左右
新京报:嫦娥四号任务之后,这个团队可以说获得了国际认可。你怎么评价中国航天当下这一批的队伍和人才?
于登云:中国航天的新老交替做得是比较好的,科研一线基本都是平均年龄35岁左右的年轻人做主力。我们保持了很好的队伍,将来肯定还有更好的发展。比如嫦娥工程这个队伍,之前平均年龄都不到30岁,那个时候就做得很好了,现在做得更好。
新京报:就是说,航天现在对年轻人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于登云:我觉得总体上应该是这样的。现实情况是航天待遇不是特别高,但队伍还是比较稳定的,队伍结构也比较合理。仅从待遇来说,我们肯定不能跟一些民营企业去比,但在我们的队伍里还有其他一些获得,比如参与重大国家工程的荣誉感、成就感。
谈商业航天
没必要挤火箭卫星的独木桥,应聚焦前沿创新和卫星应用
新京报:最近几年很多商业航天公司成立,也获得了一些进展。未来这些商业航天企业和项目在航天事业中会发挥什么作用?
于登云:我个人是这样看的,商业航天是航天事业的一部分,国家也在支持,从国际形势来看,像以美国SpaceX为代表的商业航天企业也都做得很好。我相信中国商业航天也会不断发展。而且商业航天模式可能对国家主导的传统航天企业也有一些促进,例如在人员流动、运营模式等方面,促进我们进行一些创新和改革。
所以我觉得国有航天企业和民营商业航天企业可以并行发展。国家重大工程任务,还是要靠国家主力军团队去做,因为国家任务的要求是不一样的。总的来说,商业航天发展是大势所趋,是航天事业的一个补充。
新京报:你觉得在哪些具体的领域,会是商业航天企业很好的舞台?
于登云:中国商业航天发展比以前有进步,但我觉得还需要政府积极引导。现在商业航天企业很多,但规模基本都很小,各家做的事情太集中、太相似,比如搞火箭、卫星,其实没必要搞那么多,都挤在一个独木桥上。因为传统国家主力军在火箭、卫星方面做得已经很成熟,没有那么大的需求。
商业航天在航天发射方面,可以做一些验证性发射,例如小型航天器、元器件验证等。在卫星领域,也可以通过一些立方星、小微卫星等,进行一些新技术验证性工作。
但更多的是,我想,商业航天企业能不能在后端多发力,根据用户需求开拓应用市场。通过再分析、再研究、再开发,把现有的卫星数据用好,在应用环节更好地满足用户需求。
还有一个领域,就是能不能面向需求,做一些创新的载荷。这样就可以让商业航天与我国主体航天更好地形成互补,相互促进,共同发展。
新京报:也就是说,去做一些创新性更强的事情?
于登云:对,现在主要是在做一些重复性的、“练手”的事,当然对他们来说是新的,但对国家来说并不是新的。商业航天可以站在国家航天已有成果的肩膀上,在还没完全做好的一些领域,比如说卫星数据的应用,通过再开发再应用,满足更多用户的需求,包括小众用户的特殊需求等,产生更多的效益。
新京报记者 倪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