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喘不过气”的中年夫妻家庭越来越多了。北京户籍总人口中,老年人占到了24.5%,意味着这座城市的户籍人口中,近四分之一是老年人。这其中还包括失能、失智老人,空巢老人等。
一年前,北京首个“喘息服务”试点在丰台区启动——专业机构照料部分老年人,政府买单,让长期照护老人的家庭成员得以“喘息”。
“喘息服务”推出后受到热捧。近日,丰台区启动第二期“喘息服务”,预计将为1000名失能、失智老年人提供服务。目前,这项新服务已经在北京多区布局,未来将全面推广。
让老年人的看护者“放个假”,成为北京养老服务的新生事物。
2019年2月20日,丰台区温馨精康园,中度失智的王爱华在喘息之家里看电视。新京报记者 陈婉婷 摄
养老“中转站”
我们来到丰台区大灰厂东路的“温馨精康园”时,老人们正在三楼中部一个集体活动区域看电视。一见到院长邢尹力,老人们电视也不看了,开始各式各样的报告。谁看电视不守纪律了,谁要过生日了……大家纷纷汇报起来。
邢尹力的钥匙串上有许多小塑料牌,像是异形的迷你公交卡。这是电子钥匙,用于通过院内设置在各处的电子关卡——在这家精神残疾人康复机构里,为了保障入住的精神病人的安全,上下楼层的电梯也上了电子锁。
临时入住的王爱华老人被安排在三层。临近下午5点,工作人员为他端来了晚饭。一荤一素一汤,主食有米饭也有馒头。“我最爱吃米饭了。”他先拨了一口米饭,又尝了一口西红柿鸡蛋汤。
“饭菜好吃吗?”我问。
“好吃。”王爱华答。
“比家里的好吃?”我又问。
王爱华冲我笑了笑。
“他们好些老人在家都不见得吃得上饭呢。” 邢尹力说。
王爱华中度失智。他的女儿也患有精神类疾病,老伴儿又是癌症患者,全家的经济收入只依靠女婿一个人工作支撑。在家里,他只能依靠老伴儿和十岁的外孙女儿的照顾。
癌症晚期需要化疗,老伴没精力再照顾他了。入住了温馨精康园,王爱华成为丰台区首批享受“喘息服务”的服务对象。按照协议,他这次可以在温馨精康园住21天,所有费用都由丰台区财政支付。
这是北京首次试水“喘息服务”。意在缓解老年人看护者的“养老疲劳”。首批试点的机构有8家,温馨精康园是其中之一,就近承接丰台区长辛店镇失智老年人的服务。
试点期间,主要面对特困家庭,如居家养老的失能、失智老年人。政府购买专业机构的服务,为老年人提供短期的免费照护。
如同一个养老“中转站”,长期照护老人的家庭看护者们,可得几日“喘息”。
2019年2月20日,丰台区温馨精康园,护工在整理老人们要吃的药物。新京报记者 陈婉婷 摄
看护者的“短假”
养老困境已经成为中国当下和未来一段时间全社会面临的共同问题。这意味着,“养老疲劳”远不仅仅存在于失能失智老人的家庭。
李燕是北京一家外企的中层管理人员,她和丈夫一起抚养女儿,也赡养年愈八旬的公婆。她公公今年确诊出了恶性肿瘤。平时,公公婆婆帮着带下女儿,现在公公病了,女儿和两位老人就得由自己照看。几个月下来,李燕手里的工作也积了一大堆。
公公是江西人,两地的医保报销药品政策不尽一致,正在使用的一种被称为美罗华的抗肿瘤药物在北京执行的是有条件报销政策。丈夫工作繁忙,为了节省治疗花销,李燕不得不频繁请假,往来于北京和江西两地,为公公跑报销手续。
李燕说,她很想向家里请个假,可是,向谁请?谁来帮她呢?
比起有一个子女在身边的独生子女家庭,空巢老人的养老困境更为突出。在北京康助护理(养)院服务的云岗片区,“航天三院”的许多老年人还面临着“空巢”问题。院长于安安说,这些老人的子女多在靶场或发射地,老人们只能互相照料。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3年到2017年,我国65岁以上老年人从1.31亿人增加到了1.58亿人。全国60岁以上的老年人已经超过2.4亿人,占总人口的17.3%。
北京的老龄化形势尤为严峻。据去年10月市老龄办发布的北京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体系建设白皮书,截至2017年底,全市60岁及以上户籍老年人口约333.3万,占户籍总人口的24.5%,户籍人口老龄化程度居全国第二位。
去年11月初,北京市明确提出实施“喘息服务”。由北京市民政局发布的《关于加强老年人照顾服务完善养老体系的实施意见》提出,通过购买服务方式,由养老照料中心、社区养老服务驿站为老年人提供短期托养服务,为照护者提供休整机会。当月,丰台区老龄办在全区贴出了首个试点公告。
在丰台区,“喘息服务”通过两种方式进行。一种是像王爱华那样入住机构,进行短期的托养照护,一种是由服务机构派专业的工作人员上门照料。
通过层层筛选核实,首批400个老年人家庭,按照就近原则分配给了位于5个片区的8家签约机构。
看护人一个月可以获得4天的“喘息”机会。试点服务期共6个月,申请人可分散使用,也可一次性使用,服务总天数不超过24天。机构照护服务费用按每人每天220元计,上门照料的服务费用为每人每天180元,费用由区民政局与第三方机构直接结算。
2019年2月20日,丰台区温馨精康园,老人们正在三楼集体活动区域看电视。新京报记者 陈婉婷 摄
庞大的失能老人群体
邢尹力很珍惜这次试点机会。这位年轻的女院长和母亲一道,长期参与公益事业。她坦言,照顾老人“真是不简单,尤其是精神残疾的老人”。
王爱华就是一例。他生于1955年,还未达到国际标准规定的65周岁的老年人“起点”。但由于长期的智力残疾,他的外貌表现出远远超过实际年龄的衰老。
精康园的就餐和起居时间固定,七点吃早饭,十一点吃午饭,下午五点吃晚饭,晚八点睡觉。但刚进来时,王爱华睡不着觉,看电视一直看到早上四点。他说,就爱看电视里的人唱歌、跳舞。
另一位让邢尹力印象深刻的,是一位上门服务的老人。
老人有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要求护理人员必须洗手十几遍才能开始工作。老人便秘需要护理人员帮助大便,不允许护理人员戴手套。
与温馨精康园相距几公里远的北京康助护理(养)院,也是此次签约的8家提供喘息服务的机构之一。这家机构负责对长辛店镇和云岗片区提供服务,分配给他们的118个名额,都是中重度失能的老年人家庭。
失能老人的数量,远远超越了“喘息服务”试点期的服务规模。
在丰台,试点期计划为1500个老年人家庭提供服务,并明确了服务范围是失能、失智的老年人。但丰台区对全区失能老年人的跟踪调查结果显示,这个规模达到了1.5万人左右。
正因此,对能进入首批试点的老年人家庭,丰台区慎之又慎。
失能、失智老年人当中,特困、低保等人群被列为服务重点。丰台区老龄办相关负责人解释,
这些家庭照料老年人的经济能力、照护人的精力都较一般家庭更加有限。
喘息服务申请人资格审核和上门评估,由第三方机构进行。据华录健康养老发展有限公司项目总监李国强介绍,对申请人的报名表的筛查有三道关,包括申请表的真实性、相关残疾的医学证明,以及核实报名人的户籍,街道的审批等。
报名表筛查后,公司要对申请人进行电话询问,如果没有相关医学证明,还要派技术人员上门对老人的失能、失智情况进行评估。
2019年2月20日,丰台区温馨精康园,中度失智的王爱华正在吃饭。新京报记者 陈婉婷 摄
“边界”在何处?
没等报名者筛选完,李国强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每位老年人的家庭需求不同,和“喘息服务”的提供者之间,有的内容不够匹配。康助护理(养)院院长于安安发现,一些老年人或家属期待的服务,类似“家政”——希望上门提供服务的护理人员给他们做一桌饭菜,或者把全家打扫收拾一遍。
对于“喘息服务”的内容和边界,于安安有自己的理解。她认为,喘息服务“是针对老年人的家庭服务,不光是生活照料”,不能够背离“为老”服务的初衷。
在服务过程中,于安安和同事们琢磨出一套比较成熟的规范体系。“当然要给老年人做饭,但我们是针对老年人提供一荤一素的餐食。收拾家也没问题,但要在老人休息和不需要服务老年人的时间里做,不能把上门喘息当成家政服务。”于安安说。
在温馨精康园,入院服务内容被明确归纳为18项,全天24小时提供,涵盖医疗和护理服务。这些内容包含生命体征监测、定时定量喂水、餐食和喂药,帮助洗脸、漱口,还包括更换体位、大小便失禁的处理。上门服务也作出了规范,主要由1名专业护理人员负责看护、喂水喂药、协助午餐等。
北京市民政局副局长李红兵对此指出,喘息服务的边界是一定要厘清的。上门服务不是做一顿饭和打扫卫生,这是一项为困境家庭老年人提供临时照料和康复的服务。对于喘息服务的内容,未来在全市各区落地时还要进一步细化明确。
“如果老人的需求和我们能提供的服务不匹配,我们会再做一次宣传,一些简单的需求,我们也会反馈给社区为他们寻求解决。”李国强说。
2019年2月20日,丰台区北京康助护养院,护工正在整理餐具。新京报记者 陈婉婷 摄
聚焦“最底线”
“喘息服务”到底能走多远?
在试点的丰台区,由于照护力量有限、名额有限,该区分配的能享受“喘息”服务的家庭名额几乎是“最困难”的群体。若有空余名额,再延伸至普通家庭80周岁及以上失能失智老年人。
普通高龄老年人的家庭成员,是否也能得到“喘息”服务的帮助?新政是否能进一步惠及空巢老人?
李红兵解释,北京的养老服务体系是以家庭为基础,居家、社区和机构共同支撑的体系。养老的责任首先在家庭,子女也有义务履行养老的责任。“当然,我们的政策会更关注空巢老人的养老问题。同时,通过‘喘息’服务,也希望给家庭和子女的长期照护提供一种支撑。”李红兵说。
“聚焦于最底线的民生保障”,这是今年2月21日民政部部长黄树贤介绍的民政部门的工作重点。政府对这些最需要“喘息”的家庭提供“兜底”的服务,是北京市“喘息服务”政策设计的初衷。
近日,北京市民政局相关负责人表示,目前北京多区已开始“喘息服务”的政策布局,未来全市范围内计划全面落地实施。
“居家养老是中国人的传统,老年人还是更希望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度过老年生活。”北京大学教授、民政部全国养老服务体系建设专家委员会委员陆杰华表示,不仅在中国,在发达国家,住进养老机构的老年人也不会超过10%。
在陆杰华看来,政府解决“兜底”的问题,市场可以提供多样化的“喘息”服务。
“我们鼓励养老市场的发展,只要有需求就会有市场。通过政府的探索,吸引社会力量的进入,未来可以由市场提供收费的服务,给照料者一个喘息的时间,来减轻养老的压力。”陆杰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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