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洁的条纹衬衫,浅色牛仔裤,一双塑胶拖鞋。
剪短了头发,剃掉了胡子,脸上干净,没留下一点胡茬。他的脸庞微微圆润,话语间夹杂着上海俚语。
走在街上,你或许很难认出,这就是如今沈巍的样子。
他曾被冠上“流浪大师”的称号,迅速走红。其短暂地拥有过朋友、亲人、名利,之后被卷入一场网络战争,以近乎“殉网”的方式,做了了结。
他形容自己是隐形人,在“大师”和“精神病患者”的身份中游移。
“这三年像是一次人生穿越。”沈巍的语气像在谈论另一个人的人生,“相当于让大家重新看看,如果沈巍的人生是顺着他的设想发展的话,会怎么样?”
【1】胡子
7月下旬,浙江湖州,气温近40度。
这是一个临时住所,沈巍和助理住在5楼的步梯楼房,三室两厅。房子,是粉丝借给他住的;水电和租金,月底结算。
他们谈论直播、短视频,讨论相熟的粉丝,唯独不谈书籍。
他总是在谈话中,热情地抛出两三个问题,又兴致寥寥,游离在人群之外。
年轻人的习惯,切掉大头菜的菜根,沈巍会出声阻止,称菜根也能食用。他看见助理大宝把带黄叶的整片菜叶掐掉,会阻拦,“只掐那段黄的就行了。”
有粉丝见了他,颇为惊讶,“人虽然胖了,但老得太快了,怎么回事?流浪的时候人也年轻,头发也是黑的。”
沈巍也明显感觉到,自己老了。
他长出许多白发,忧思也变多了。以往,他在KTV旁铺张纸板,也能睡着,如今要到凌晨才能。
懊悔心也愈发强烈。他总是会想起很多往事,好几个晚上,他独自走出房门,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任凭内心的失落感恣意生长。
懊悔什么呢?
沈巍追溯到高考失利后,自己没坚持复读,而是听从父亲的命令,去报了自己不喜欢的审计班。他遗憾自己没能获得一张文凭,只有一张高中毕业证。
“我也希望有一份履历,但命运让我变成今天这样。很多人说我是网红,扒开这层套子,我什么也不是。”
沈巍觉得,人生就是在那时出了岔子。
那撇胡子,是“流浪大师”的标记。有人评价,因为胡子,他与鲁迅有几分相似。
沈巍不喜欢留胡子,他是个贪恋青春的人。“我很反感别人说我的胡子和鲁迅很像,我不想去附庸风雅。”
三年前,他多次进出理发店,提出剃去胡子的要求。结果都被身边的人拦了下来。有一回,沈巍实在忍不住,发了脾气,“我一点也不喜欢,我完全是为了迎合你们。”
网络上,他是流浪大师,有一批“网亲”(粉丝)追随他的文化课,人们称他为“沈老师”。现实中,每个月15号,他都能准时收到精神病病假的工资,2000元出头。
“外人都觉得,我的命运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其实这三年,我毫无改变,改变了什么呢?”
这些失落与不甘,沈巍反复地与来访的人说起。一些被写进文章里,一些被当作边角料剔除。来访者问他最多的问题是,三年了,你赚了多少钱?
他应粉丝之邀,去了苏州、内蒙古等地。多数时间他蛰居在宾馆里,吃住都不用自己操心。那些追随他、仰慕他的人,仍是热情地掷果盈车。
内蒙古是远行的最后一站。剩下的时间里,他宅在家里,用二手网站淘了上千册书,在上海租住的房子里,又起了两墙藏书架。他抱怨,只是眼睛不太灵了。有粉丝给他寄了一袋老花眼镜,他常用其中一幅。如今到了湖州,他的眼镜落在上海,阅读便暂时中止。
时隔两年,沈巍决定在短视频平台重新开播。那天,观看直播的人数,达到三千人。
有位粉丝留言:“沈老师没胡子了,我不喜欢。”
【2】迷惘
临出门前,沈巍把拖鞋换下,穿上新百伦的白色运动鞋。经过一辆面包车时,沈巍突然弯腰,拾起地面上被丢弃的橡皮筋,揣进了口袋。
“四碗大馄饨,一碗鲜肉,三碗荠菜。”下午2点30分左右,店员端来碗碟,碗里盛着十颗饱满的馄饨,碟子里放着两个鸭头和三块熏鱼。
“没有上海的馄饨好吃。”沈巍擦了擦嘴,抬头看了眼四周,“我喜欢这个时间来吃饭,安静,没人注意你。”
饭毕,沈巍提出要将桌上的骨头打包,大宝和另一位朋友熟练地要回两个塑料袋,塑料袋抵住桌沿,筷子将鱼骨拨弄到一块,“回去喂狗。”
路上,有两个穿着蓝色运动套装的少年经过,沈巍上前,和少年聊了起来,才知道附近中学举办了武术活动。
“我过去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他自顾自地讲起过去那些迷惘的经历。
年轻时,沈巍在单位里很受欢迎,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见解,“人家也喜欢听我说怪话。”
他身上有着60年代人的理想主义,做事的准则是遵照内心。他爱捡垃圾,是因为看到被丢弃的东西,仍有它的用处。
他认为,垃圾桶和百货商店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去百货商店买东西,放到家里不用,很正常吧,那为什么我从垃圾桶里看见这个东西有用,收集起来,就成了我脑子有问题。”
沈巍小时候读了一本写鲁迅先生的生活的书,里面提到,鲁迅会将收到的信封拆开,反面对折,用胶水糊住,有字的一面朝里,又成了一个新的信封。
他也这么做。他从办公室里的掷纸篓里,捡出别人丢弃的废纸,用干净的背面写字。在他看来,写过字的东西是要敬畏的。他把旧信封也像鲁迅一样糊住,存放好,等到下次再用。
“这样的思想决定了我后来的人生轨迹。无论是过去那样的坎坷,还是后来你们认为的网络上的我,我是一脉相承的,一直到现在。”
沈巍常常处于审视之中,他回家的时候,家人要检查他的袋子里有没有装垃圾。没多久,沈巍被家人送去精神病院,住了三个月。
医院里的生活,比想象中平静有序。但沈巍的书的命运,却跌宕起伏。在沈巍治疗期间,无人照看阁楼上的书籍。一次雨天,屋顶漏水,一些彩色油墨随水晕开,纸张粘在一起。沈巍出院后,发现许多书都成了“一块饼”,“翻都翻不开了”。
后来,沈巍赌气,搬出来租房住。他看见上海北翟路的房产广告,一室一厅,只要五万元钱。
他找妹夫借钱,妹夫起初答应,但回头告诉沈父,大哥要借钱买房。“在他们看来,我这都是精神病的举动。”
最后,他租了一个群租房,住在老式棚户房的六层。他把书一本本插空放好,木板地面上堆满了书。这里,光线昏暗,每次回家,沈巍就沉浸在书籍的世界里。
一直到现在,仍有许多人,叫沈巍去做精神病鉴定。
但他说,“从2009年开始,我已经被诊断不是精神病了。当然这有个理不清的事,你到底是毛病好了,还是本来就没病。”
当时,他的诊断结果:脑子挺清醒的。一名医生跟他说,回去把脸洗干净、头发剪掉,不要和主流过不去。
【3】殉网
“你问他什么,他都会跟你说,你要他开玩笑地撒谎,他会很拧巴,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大宝,原本在浙江义乌做生意,听说了沈巍的事情,跑去上海看他。起初是为了涨粉,后来他留下来,帮沈巍对接媒体等事宜。沈巍停播后,他离开了一段时间,又回来照顾沈巍。
谈及留下的原因,大宝说:“我是真的仰慕老师的才华。”
三年前,大宝对沈巍的印象是,不善与人交往,为人比较淡漠。如今,他觉得沈巍变了许多——待人热情,与人能唠上半天,有充沛的精力和好奇心。
2019年3月,沈巍身边围了很多拍客。有路人说要给他拍个视频,他心里不喜,但又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身份架子,“我怎么拒绝,我又不是明星。”
流浪时,沈巍不喜欢别人当他是乞讨者。“我情愿去垃圾桶里扒,我也不会向人家要10块钱。”
但当别人向他提出要求时,心中再有芥蒂,也觉得没办法拒绝。“我知道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个小丑,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年,有人劝沈巍,网络有人唱歌五音不全,一年赚了1000多万元。还有人说自己是英国华侨,诉说对沈巍的崇拜,觉得他很有学问,邀请沈巍去英国游学。
“狗屁学问。”沈巍回忆起那时的想法,“要是真崇拜,就崇拜学问本身,崇拜我干嘛?”
沈巍的谨慎,帮他避开了一些麻烦。“后来才知道,这是别人设的套。等你接受了,他又对外宣布,我们是在玩他的。你说我们有天大的冤仇,要特地设套让人出丑?”
还有人伸出橄榄枝,想让沈巍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一本书。沈巍不以为然:“我在书店看过那些几年无人问津的垃圾书,我干嘛要成为这样一个对象?”
“真正有价值的书我看过,我既没有尼采的才华,也没有拉斐尔的艺术天赋,你要让我上台唱梅兰芳,我根本连身段都不会做。”
当时,沈巍被网络浪潮冲击得晕头转向,他承受不住,和大宝说,暂时休息一段时间。
2020年5月,他发布了停播声明。
面对媒体采访时,沈巍回忆起那时的经历,用了一个词总结——“殉网”。
【4】立新
很少有人知道,沈巍的小名叫“立新”。
他自小叫“立新”,父亲姓“彭”,上户口时,家人觉得名字太板正,就换了名。他因与父亲不和,选择与母亲姓,这才改名“沈巍”。平日里,家人还是习惯唤他“立新”。
一名网暴者,取了和他一样的网名。
有一次,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说:“老沈,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彭立新吗?”
“他真名叫什么,我不知道。”沈巍回忆道,他原本也是自己的粉丝,结果一次在直播间连麦,他发了一些不好的言论,沈巍反驳了他,至此他成为沈巍的“铁杆”黑粉。
大宝对这个网名也十分熟悉,“简直是不把你弄死不罢休的态度”。
“彭立新”多次举报沈巍,把投诉电话剪成视频,在平台上传播。沈巍总能接到要求配合调查的电话。
对于录音和录屏,沈巍的神经有些敏感。他害怕一些内容被断章取义,私下里的谈话被曝光,无时无刻处于审视之下。
他也有想同人争辩的时候。有一回,沈巍气愤到顶点,在直播间骂了人,结果这些话被录屏下来,在网络上流传,激起一波波的讨论。“网络得罪人的杀伤力,是现实中的三倍。一个人,会带动一群人。”
2020年以来,沈巍一直受到一部分人的网络攻击。他不明白,对方是谁?
“他们是有组织的抱团行为,彼此不认识,也没见过,这是我到现在也找不到原因的事。”
他曾到湖南长沙,有网友给他打电话,说在路口见面。沈巍以为是粉丝,欣然前往。结果,来人与沈巍发生口角,不远处有人在拍视频,把沈巍和人吵架的过程拍了下来。
沈巍称,他们的讨论都在直播间公开进行。直播间是棋盘里的楚河汉界,拥护沈巍的在这头,反对沈巍的在那端。粉丝会排兵布阵,不让对方到直播间里来。
“有些人到了直播间就开骂,好像他们生活中的道德底线,到了这就荡然无存。”
沈巍觉得费解,后续通过别人才明白,那人怨怼他的原因,是觉得沈巍不孝敬父母。
“一直以来,我也真是低调再低调,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沈巍说道。
这场战争以对方的胜利而告终。
如今,他重新开播,在简介上他写道:“正能量平台”。
【5】母亲
沈巍从不在网络上搜索自己的名字。但他认为,自己是这个奇观社会的标本。
他不喜欢人情交往中的实用主义,年轻时深受其害,如今又深陷其中。
他想过围在身边的人有所企图,但仍每日与十几个人在微信上聊天。他借出了大笔的费用,至今无人还款。
“100块养个恩人,1万块养个仇人。”沈巍说道。
在短视频平台上,沈巍的粉丝男性占比70%,年轻大多在30岁至45岁之间。他把粉丝称为“沈网亲”。网亲们会主动提到为他装空调和冰箱,关照他的生活。
另一方面,他通过直播盈利的收入有100来万,父亲去世后留给他的遗产有十来万。
据沈巍透露,他把这些钱,给了向他借钱的网亲,数额多为“1万、2万”,但至今没有人还清一笔借款。加上之前在苏州住酒店的大额开销,沈巍没能剩下什么钱。
“我上个月还在为付房钱发愁。”沈巍打算过段时间,就返回上海。上海每个月的房租要1700元,剩下几百元他用来买书。吃饭和出行,大多由别人买单,他们很少让沈巍出份子钱。
如今,沈巍有了一个新念头。他考虑过把母亲接来和自己一起住。
他的弟弟妹妹都成了家,只有他是单身。他想建一个好些的房子,与母亲住在一起。“不是为了迎合外面,只是觉得再硬碰硬,也许未来会是个遗憾。”
对沈巍而言,一些遗憾无法弥补。
他还曾把“78岁”写在墙上,勉励自己,还有20多年的可能性。他想回上海,他希望能多读书,成为一名实践性的学者。
“这三年,我所希望得到的,一个都没得到。我想读书,但没有大学来破格录取我,我想得到原单位的关注,但人家对我视而不见。”
事实上,沈巍又回到了直播的原点。
在最近的一次直播里,沈巍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接下来准备停播,到大学去进修,先修本科,再读硕士,再进修个博士生。“到那时,我再给你们播,肯定更有效果。”
但沈巍知道,他所盼望的、失落的、被遮蔽的,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