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7日,苏州蓝天救援队队员、兼任蓝天救援机动队队长的许鹏前往武汉支援,负责物资运输工作。
苏州蓝天救援队队员许鹏。 受访者供图
15天后的2月21日凌晨,在将一批定制的弥雾消杀机运回武汉的途中,许鹏驾驶的皮卡撞到停在行车道的挂车。39岁的许鹏经抢救无效去世。
许鹏去世当晚,蓝天救援队队员兼校友倪荣凯在朋友圈发了一段视频,配文是:恍惚你还在。视频中,许鹏穿着宽松的卫衣和运动裤,抱着吉他站在舞台上唱beyond乐队的《真的爱你》。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许鹏的面容也逐渐模糊。
“今天我们又打赢了一个怪兽!”
支援武汉依然是“先斩后奏”。
2月7日,到达武汉的时候,他才给妻子发了短信。妻子心情复杂,她问许鹏,那么多人避之不及,你为什么要主动去?许鹏只说,那边安全的很。
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自从许鹏加入蓝天救援队,每次接到救援任务,他总是到了现场再告诉她。救援任务往往很危险,他不想让家人担心。
在武汉,许鹏负责机场物资的配发。支援物资从全国各地而来,在武汉天河机场中转,再由许鹏等人把物资从机场运往蓝天救援队的仓库,进行分发。
一批弥雾消杀机难住了他。那是一种形似炮筒的设备,一台方形的机器,连接着一根长长的枪管,能把消毒药水以烟雾的形式喷出来,零死角消杀病毒,对传染性疾病防控效果显著。
许鹏在运送物资。受访者供图
但疫情期间,消杀机像口罩一样,成了稀缺物资。起初,许鹏从山东找到了几十台消杀机,但数量远远不够,更多的社区和医院需要这种设备。
2月8日,许鹏在朋友圈发布了一条消息:前方缺口数百台弥雾消杀机,我的好友们,有谁想认捐一部分,支援武汉。
他给能查到信息的厂家都打了电话,但疫情期间大部分厂家处于停工状态,还有货的厂家,也因为物资紧缺涨了价。原来一千多元一台的消杀机,最高卖到两三千元。许鹏联系了好几天,终于在山东寿光找到了一家愿意开工生产、且平价销售的厂家。但条件是,许鹏必须自己搞定消杀机所需的零配件和运输。
2月13日,许鹏和蓝天队员倪荣凯,分别从武汉和苏州出发,开始寻找零件。
他们的第一站是江苏兴化的戴南镇。那是一个五金生产的重镇,里面分布着大大小小的作坊,专门生产各种类型的零配件。按照许鹏的计划,他们将在这里找到消杀机的几个重要部件。
许鹏从武汉出来,不能和别人接触,他没下高速,大多数时间呆在服务区,执行任务只能交由倪荣凯完成。但他也没有闲着,坐在车上打电话协调各方。倪荣凯记得,那几天,许鹏的电话几乎没有停过。有一次他和许鹏汇报进展,电话打了半个小时都打不进去。
协调工作过程繁琐。许鹏要先和每个厂家联系,确认是否有货,有多少存货,能不能马上复工。联系好之后,还要和当地政府联系,开介绍信,确认能否顺利进入村镇。“到了下面的村子,每个村子还有关卡,需要挨个协调。”倪荣凯说。他一直劝许鹏放弃,“因为难度太大了,一个小配件取不到,全部计划就失败了。但许鹏就是不同意。”
出发一两天后,他们联系到一家生产消杀机喷头的厂家,老板的住处和工厂在两个村子,虽然相隔不过五分钟的路程,但一边属于兴化市,一边属于盐城市。村子封锁,工厂老板出不来,倪荣凯的车子也进不去。
零件近在眼前,他们却因为拿不到仓库钥匙而止步。许鹏想了很多办法,最后还是在当地找了志愿者帮忙拿到了厂家仓库的钥匙。倪荣凯记得,拿到钥匙的那天许鹏高兴极了,他和倪荣凯说:“你看,我们就像打怪兽升级一样,今天我们又打赢了一个怪兽!”
许鹏也是这样和孩子说的。支援武汉的第四天,许鹏给10岁的儿子发微信,说“我在武汉打怪兽”。当时,妻子还笑他,你以为你是奥特曼呐?哪有那么多怪兽要打。
队员“大本”
39岁的许鹏是江苏盐城人。他身材魁梧,长圆脸,下巴上留着小胡子,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戴着耳钉。
在朋友和家人眼中,许鹏是个多才多艺的人,身上散发着艺术的气质。
从苏州大学艺术学院研究生毕业后,他开了一家设计公司。倪荣凯说,许鹏在设计方面很有天赋,蓝天救援队可可西里项目的标志就是许鹏设计的。
他还喜欢玩音乐。妻子记得,大学时他说要学音乐,凑了生活费去买了吉他,从那天起,只要不上课,他就窝在寝室练琴,后来还组了乐队。至今网上还能找到他唱歌的视频:留着小胡子的许鹏抱着吉他,唱着beyond的《真的爱你》。
没人能说清许鹏是什么时候迷上救援工作的。妻子只知道,他每次参加救援回来都会把经历的事情讲给她听,但她一直忙于工作,没什么耐心做一个倾听者。
苏州蓝天救援队的王元(化名)和许鹏的第一次接触是在鲁甸地震时,当时许鹏作为越野车爱好者也到了救援现场。那次,王元带着一个小组在一线救援,许鹏就跟着他,协助他们做后勤保障。那次分别之后再见面时,许鹏也成了苏州蓝天救援队队员,在队里的名字叫“大本”。
加入蓝天之后,许鹏参与了阜宁风灾,广元沉船等多项重要救援任务,在玉树雪灾时带领机动队队员奋战在救援一线。倪荣凯还记得,许鹏曾和他提过在玉树的救援故事:许鹏和队员进到一个村子运送物资,村长看见他们就哭了,说没想到还有人会来救他们。当时村里已经断粮多日,连取暖的牛粪都没有了。
“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家徒四壁吗?吃一桶方便面对他们来说就是最高规格了。”蓝天救援队队员陈明(化名)记得许鹏和他说过的话。许鹏在玉树时,只要有时间、有信号,就会给陈明打电话,跟他分享当天的经历。
陈明把许鹏当做哥哥。2019年中旬,他第一次跟着许鹏出任务,和另外两名队员前往可可西里无人区,进行巡山和保护藏羚羊迁徙任务。途径玛多县时,年纪最小的陈明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许鹏把他安排在自己的房间,喂他吃药,提醒他不要走动,教他用最快速度适应高海拔环境。队员刘光(化名)也适应不了可可西里的环境。他记得,许鹏怕他着凉,晚上把自己的大衣盖在他身上。
许鹏参与保护区巡山救援任务。受访者供图
进入五道梁保护站那一夜,他们安营扎寨,陈明和许鹏挤在一个帐篷里。外面下着大雪,陈明随口说了一句想吃煮的泡面,许鹏就出门了。十几分钟后,他从保护站厨房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面递到我手里的一刻,我觉得他就是我哥哥。”陈明说。
“等把物资运过去,一定好好睡一觉”
许鹏曾告诉倪荣凯,以前他参与救援过在可可西里被困的非法穿越者,见到藏羚羊被滥捕滥猎、可可西里的环境被破坏,那时候起他就在想办法。“今年最主要的任务是进入可可西里,把可可西里保护站建起来。”去兴化寻找零件的那几天,许鹏几乎天天跟他念叨。
“每次说起可可西里,他就两眼放光,语速也比平时快很多。”倪荣凯说。许鹏告诉他,如果可可西里的保护站建成了,他学了经验,下次就去非洲做野生动物保护。
他们把凑齐的零件送到山东寿光的工厂。2月20日晚上,第一批一百台消杀机生产完毕。为了把设备尽快运到武汉,许鹏决定连夜赶路。长期参与救援任务,许鹏早已适应了长途驾驶。但为了安全考虑,那天下午,他刻意调整了睡眠时间,补了觉。
之前为了寻找零件,他们吃住都在车上,许鹏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那天下午,许鹏一觉睡到五点多,倪荣凯叫他起床,连叫了几遍他才醒。他揉着眼睛,说等把这批物资运过去,一定要好好睡一觉。
设备装车,一切准备就绪。 晚上,倪荣凯给许鹏做了白菜肉汤。倪荣凯在苏州开餐厅,和许鹏的工作室离得不远,许鹏平时就喜欢吃他做的饭,经常把他的餐厅当成食堂。那天也不例外,许鹏把一大碗饭吃得干干净净。
他们在21日零点出发,三辆车同行,领头的是一辆卡车,许鹏的皮卡车跟在中间,倪荣凯的越野车殿后。按照计划,由寿光开往武汉,全程一千多公里,预计十几个小时后,一百台消杀机就能送达武汉。
倪荣凯记得,当天的行车视线不好,月光暗淡,一团薄薄的水汽弥漫在空中,似水似雾,他们的车开得很慢。
清晨四点,离梁山服务区还有两公里左右,地图显示,前方两三公里出现了堵车,一大段路变成了红色。倪荣凯用车载电台和许鹏联系:“是不是跨区的地方有关卡检测体温的?我们要再慢一点。” 这次,许鹏没回话。
倪荣凯的车追上来时,许鹏的皮卡车已经停在路中间了。黑暗中,他看到皮卡车冒出了白烟。事后他才知道,当时一辆挂车停在行车道上,没有开灯,也没有任何标识。第一辆卡车视线高,发现了停在路中间的车,迅速闪开了。紧跟在后面的许鹏没能躲过。
倪荣凯赶去查看时,许鹏已经没有意识了。他卡在车里,闭着眼睛,表情平静,好像睡着了一样。
半个小时后,急救人员赶到现场,对车辆进行破拆,许鹏被救援人员拉出车外。经过简单的检查,医护人员遗憾地摇摇头。
2月21日清晨,39岁的许鹏走了。
新京报记者 王翀鹏程 编辑 胡杰 校对 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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