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囧途：“威士特丹号”的海上流浪记

2月10日，来自美国加州的克尔比（Christina Kerby）在社交网络上写下这样一段话，有网友评论，“我很欣赏您在逆境中表现出的幽默感，全球很多人向您的邮轮表示同情。”

克尔比所在的“威士特丹号（Westerdam）”邮轮是荷美邮轮旗下的一艘豪华邮轮，而荷美邮轮与正在日本被隔离的“公主邮轮-钻石公主号”共同隶属于全球最大的邮轮公司嘉年华公司。1月16日下午，“威士特丹号”邮轮从新加坡出发，开始为期30天的亚洲航程，原定于2月15日一早抵达上海。

然而，从2月2日开始，由于被怀疑载有新冠病毒感染者，该邮轮接连被菲律宾、中国台湾、日本、韩国、关岛（美国海外属地，是美国的非宪辖管制领土）、泰国等多地港口拒绝入境，自2月5日驶离台湾高雄港口后再未靠岸。

在历经了持续一周多的“海上漂流”后，终于，2月12日，柬埔寨同意接受“威士特丹号”。根据船舶追踪服务网站Marine Traffic的记载，“威士特丹号”于柬埔寨当地时间2月13日7时28分到达西哈努克港锚地（船只等待靠泊码头或离开港口的地方），开始接受检疫。

据中新社报道，柬埔寨西哈努克省省长郭宗仁于2月13日表示，“威士特丹号”邮轮上已有20名游客出现包括肠胃病、腹泻等不适症状，尽管排除新冠肺炎疑似症状，但医护人员依旧采取样本进行化验检测。

2月14日凌晨，荷美邮轮通过邮件给新京报记者发来一份声明，表示柬埔寨卫生部已经宣布，经检测，在邮轮上采集的20个样本全部为冠状病毒阴性。

邮件中称，柬埔寨当局已准许“威士特丹号”上的乘客于2月14日在西哈努克港下船，预计全部客人下船需要几天时间。除了荷美邮轮提供的回程旅行外，客人已经收到了100％的邮轮费用退款，同时将额外得到100％的未来邮轮积分。

2月13日上午，“威士特丹号”驶入柬埔寨西哈努克港口，柬埔寨官员乘坐小船前往邮轮进行检查。由网友AJ提供

原计划30天环游亚洲

1月16日当地时间下午4时，67岁的加拿大籍游客汉森（Stephen Hansen）和他的妻子在新加坡登上了“威士特丹号”，准备迎接一场为期30天的邮轮旅行。据荷美邮轮发来的邮件，这艘邮轮上共有2257人，包括1455名乘客和802名船员，大部分来自西方国家。

按照计划，在接下来的30天内，这艘邮轮将经过泰国、柬埔寨、越南、中国香港、菲律宾、中国台湾、日本、韩国等亚洲国家和地区的16个港口，最后于2月15日抵达上海，汉森夫妇将从上海乘飞机回国。

这条航线是荷美邮轮的主打航线之一，官网上的介绍让汉森夫妇心动不已：在亚洲航行期间，您将沿着皇帝的足迹，探宫殿，访庙宇……您将参观世界上最令人兴奋的城市……在曼谷的街头市场上品尝令人惊叹的新口味，漫步在京都幽静而超凡脱俗的花园中……无论您访问这片广阔大陆上的哪个港口，您都将被遇到的迷人历史、文化和风景所吸引。

为了更好地享受这场亚洲之旅，汉森夫妇订了一间有阳台的大套房。前半程中，他们最喜欢在越南的旅行。汉森拍摄了一组越南的黄昏照片，海面宁静，远处的矮山上泛起紫色的晚霞，并配了一段充满留恋的文字，“农历新年前夕离开越南芽庄，如此美丽的世界！”

“威士特丹号”上的乘客在甲板上散步。由网友ChristinaKerby提供

美好的时光并未持续太久。1月29日夜里，“威士特丹号”驶离越南最后一站下龙湾，开始向香港的方向前进。途中，乘客们被告知，“新冠肺炎疫情导致中国的春节假期被延长了，大多数香港的商店和景点还在休息中。”汉森说，他从那时开始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

1月31日，邮轮抵达香港。同日，香港特区政府发布新闻公告称，将基于疫情继续延长放假时间。就在此前一天，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谭德塞在新闻发布会中宣布，“此次新型冠状病毒的全球疫情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截至当时，中国之外有18个国家发现病例，德国、日本、越南和美国出现了人传人病例。

汉森夫妇最终决定在香港行程期间留在船上，“我们不想让自己有机会被感染上病毒。”2月1日，“威士特丹号”离开香港，继续航行，在香港，有约800名乘客登船。

此时，在亚洲的另一角，刚刚帮岳父庆祝完生日的新加坡魔术师Jeremy Tan正忙着打包行李，他准备带妻子前往菲律宾马尼拉，在那里登上“威士特丹号”，在邮轮上庆祝他们的结婚六周年纪念日。

然而，2月2日晚间，Jeremy Tan却接到邮轮公司通知，称“威士特丹号”将不会停靠马尼拉港，直接前往下一站台湾高雄。

“拒绝”的开始

菲律宾马尼拉是第一个对“威士特丹号”发出拒绝信号的港口。

据菲律宾媒体RAPPLER报道，随着2019年全球新型冠状病毒病例的持续激增，2月2日，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宣布，将禁止入境的范围从此前的湖北武汉和其他受疫情影响的中国地区，扩大到了过去两周内直接来自中国内地、香港和澳门地区的任何人。

汉森告诉新京报记者，“在抵达马尼拉之前我们就接到了（不能靠港的）消息，他们怀疑我们邮轮上有病例。”不过，此时汉森还没想到，马尼拉只是无数“拒绝”的开始。

2月4日上午6时，“威士特丹号”提前一天抵达台湾高雄，并接受了非常严格的检疫。据新西兰海洋安全领域行业媒体Safety at sea报道，高雄港码头的工作人员用酒精和漂白剂对邮轮进行了消毒。同时，据台湾“中央通讯社”报道，2月4日乘客下船前，有防疫医师到场评估，共有38名旅客在过去14天内出现过发烧或疑似症状。

一开始，由于评估症状都相当轻微，乘客又以欧美、加拿大籍为主，从旅客组成来说疫情风险相对较低，台湾当局允许了乘客下船。

然而，就在当天下午1点，星梦邮轮旗下豪华邮轮“世界梦号”也抵达了高雄港口。据新京报此前报道，截至2月4日当天，曾乘坐该艘“世界梦号”并已离船的旅客中，已有三名新冠肺炎确诊患者。

一位“世界梦号”的船员告诉新京报记者，“邮轮靠岸一小时后，船上广播通知，今天所有人都不能下船。”2月4日16时，“世界梦号”驶离高雄。

当天，台湾“中央流行疫情指挥中心”紧急召开了专家咨询会议，升级了对邮轮停泊的限制。台湾疾管署副署长庄人祥向媒体表示，会议过后，已立即要求（“威士特丹号”上）38名有症状但无中国旅游史旅客返船，并不得再下船。同时做出决定，入境前28天曾载有确定病例或疑似病例，以及入境前14天曾停靠过中国内地及港澳地区港口的邮轮，不得停靠台湾港口。“威士特丹号”属于后者。

汉森回忆，“我们在高雄下船后就玩了一天，第二天（2月5日）就不被允许下船了。”2月5日，“威士特丹号”提前离开高雄。

此时，Jeremy Tan已经和妻子从马尼拉赶到高雄并登上“威士特丹号”，他还对接下来的际遇一无所知，保持着即将开始旅行的亢奋状态。他在社交网络上传了一张邮轮停靠在港口的照片，配文称，“终于登上了‘威士特丹号’！”

邮轮上的健身房，每天都有很多人骑车锻炼身体。由网友ChristinaKerby提供

希望不断落空

从高雄离开后，“威士特丹号”彻底成了烫手山芋。

由于台湾港口停靠的限制，“威士特丹号”亦无法停靠基隆，只得向下一站日本石垣港口驶去。半路上，拒绝入境的消息又来了。

据日本共同社报道，2月6日晚间，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召开内阁会议，日本政府表示将拒绝“威士特丹号”入境。报道称，“拒绝入境是基于《出入境管理及难民认定法》做出的措施，日本以邮轮内容易密切接触为由，采取了罕见的应对措施。”

随后，荷美邮轮公开回应，称已收到日本政府不允许“威士特丹号”在日本港口停靠的通知，正在制定替代政策。回应中同时强调，“这艘邮轮没有隔离，目前船上也没有已知的新型冠状病毒案例。”

公开的船舶自动识别系统（AIS）记录显示，2月6日深夜，“威士特丹号”仍在日本石垣岛西南海域上航行。2月7日，日本国土交通省再次声明，“已强烈要求有人可能罹患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香港出发邮轮‘威士特丹号’不要进入日本港口。”同时提到此前台湾媒体关于船上38人有发热症状的报道。

对此，荷美邮轮再次回应，“请放心，该船未处在隔离状态。尽管有媒体报道，我们没理由相信船上有任何（新型）冠状病毒案例。”同时表示，“我们正在努力确定一个新的下船港口”。

实际上，在拒绝“威士特丹号”停靠之时，日本已经深陷另一艘邮轮的麻烦之中，与“威士特丹号”隶属同一公司的“钻石公主号”邮轮当时正在日本横滨港口接受隔离。据日本厚生劳动省2月7日消息，当天，“钻石公主号”新增确诊41人，截至当时共有61名确诊病例。截至昨天（2月14日），确诊病例已经增加到了218例。

按照原定行程，日本之后，“威士特丹号”的下一站应该是韩国釜山。

然而，2月7日，韩联社率先发布消息称，韩国检疫部门全面加强对国际邮轮的防疫力度，原定于2月11日停靠釜山的“威士特丹号”邮轮取消靠泊计划。至此，该邮轮已被后续行程中除中国以外的全部国家和地区拒绝入港。

为了能给“威士特丹号”找到“容身之地”，邮轮公司似乎到美国政府进行过游说，希望能够停泊到美国的海外属地关岛。然而，2月7日下午，关岛总督莱昂格雷罗（Lou Leon Guerrero）在个人社交媒体账号发布消息称，“今天早些时候，我们拒绝了美国国务院的请求，尽管我们处于美国管辖的范围，但我们不能危害我们人民的健康和安全。”

莱昂格雷罗表示，“政府的义务是保护关岛人民，虽然关岛准备好应对新型冠状病毒的潜在影响，但（关岛）很少有地方可以同一时间对1400名人员进行检疫、隔离或治疗。”

2月8日一早，汉森更新社交媒体账号，“仍然没有港口愿意接受我们。昨天被关岛拒绝了。船长说他们正在与另两个待定的港口讨论。”

“威士特丹号”还试图折返向泰国求援，船上乘客也一度收到通知，称泰国已同意邮轮于2月13日停靠在曼谷外几个小时路程的Laem Chabang港口。然而，2月11日，汉森又获知，泰国也反悔了。

2月11日，泰国副总理兼卫生部长阿努廷 · 查恩维拉库尔（Anutin Charnvirakul）在社交平台发文称：“我已经发布命令，不准（“威士特丹号”）进港。”

不过，泰国交通部副部长阿提拉特•拉塔纳萨特（Atirat Ratanasate）表示，虽然“威士特丹号”不被获准停靠，但是泰国“很乐意帮助向这艘船提供燃料、药品和食物”。第二天下午，有乘客注意到，泰国一艘海军舰船正在护送“威士特丹号”前往指定地点补充燃料等物资。

2月11日，“威士特丹号”被泰国拒绝靠岸后，闲来无事的乘客在船上叠了一个毛巾兔子。由网友ChristinaKerby提供

几番被拒后，船上的状态渐渐陷入焦灼。

汉森转发了被泰国拒绝的新闻并配了两个惊讶的表情，“太伤心了！”另一位转发的乘客则觉得难以置信，“你们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

网友AJ在社交平台发布了这样一段话，“我能够理解当希望破灭时，绝望是如何产生的。我不是一个能够忍受无助的人。今天早上，第一次听到笑声平静下来。”

为了打消外界的猜疑，在整个“漂流”过程中，“威士特丹号”上的乘客们始终致力于向外界传递信息——“邮轮上没有疫情”。当新京报记者询问“有没有备足口罩以做好预防工作”时，一位来自美国加州的乘客怒气冲冲地回复，“我们不需要任何口罩！这里根本没有感染，OK？”

不过，幸运的是，虽然停靠遇阻，但“威士特丹号”上的物资始终充足。据荷美邮轮发布的公告，“该船有充足的燃料和食物，直到航程结束。”

终迎转机

一筹莫展之际，“威士特丹号”终于迎来了好消息。

2月12日，谭德塞在埃博拉和2019冠状病毒疫情新闻通报会上宣布，“今天下午，我与柬埔寨卫生大臣通了电话，柬埔寨同意接受在海上滞留数天的威士特丹号邮轮”，“这是我们一贯呼吁的国际团结的一个实例。”

随后，荷美邮轮发布消息称，“威士特丹号”目前正驶向柬埔寨西哈努克港，预计于当地时间2月13日上午7时抵达，“我们收到了所有批准，非常感谢柬埔寨当局的支持。”

“听到这个消息，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是希望不会在最后一刻发生任何变化。”汉森说。Jeremy Tan也迫不及待地在社交网络上分享这个消息，“谢谢大家的关心，我们有着落了！”

当天晚上，“威士特丹号”上的很多乘客已经开始自发地庆祝。在克尔比发布的一段视频中，酒吧里到处都是随音乐扭动的乘客，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2月12日晚上，“威士特丹号”收到可以停靠柬埔寨的消息后，船员将祝福信贴在乘客房门口。由网友ChristinaKerby提供

根据船舶追踪服务网站Marine Traffic的记载，“威士特丹号”于柬埔寨当地时间2月13日7时28分到达西哈努克港锚地，并于当地时间18时34分进入西哈努克港。

驶入港口后，柬埔寨官员登上邮轮进行防疫检查。据中新社报道，柬埔寨西哈努克省正在为20名出现过肠胃病、腹泻等不适症状的乘客进行检查，西哈努克省省长郭宗仁称，“尽管排除新冠肺炎疑似症状，但医护人员依旧采取样本进行化验检测。”

2月14日当地时间23时，克尔比兴奋地连更两条状态，其中一条转自柬埔寨高棉时报的新闻，“柬埔寨卫生部已经宣布，在邮轮上采集的20个样本全部为冠状病毒阴性。”几分钟后，他继续分享新的进展，“船长在半夜11点用扬声器分享这个新闻，（这个消息）值得被从床上吓起来！”

事实上，自2月1日邮轮从中国香港搭载新的乘客出发，至进入西哈努克港已有13天。此前，由钟南山院士领衔的“中国2019年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临床特征”研究中，针对1099例患者的研究发现，新冠病毒潜伏期中位数为3天。2月13日，柬埔寨卫生部发言人奥婉丁也表示，新冠肺炎潜伏期最长为14天，如果有乘客感染新冠肺炎，至今早就会出现症状。

柬埔寨首相洪森向当地媒体表示，柬埔寨允许该邮轮停靠，是为了消除世界对新冠肺炎的“恐慌症”。他表示，比病毒更可怕的是“恐慌症”，而不是病毒本身，柬埔寨不会歧视任何民族，将会与全世界所有国家合作，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谭德塞也表示，“疾病暴发可以揭示人类最善良的一面和最丑恶的一面。对个人或整个国家予以污名化，只会损害应对行动。我要再说一遍：现在是团结的时候，不是污名和歧视的时候。”

2月13日，离开邮轮前的最后一天，克尔比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下午三点多，她更新了状态，“人们看起来终于放松下来，有时间去游泳和在甲板上吃冰激凌。柬埔寨的天气简直太美了！”

傍晚六点，克尔比去餐厅享用美食，在路上，她拍了一张照片，傍晚的阳光打在甲板上，人们的背影也金光熠熠，那就像是无数个平常的一天，一切都在慢慢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