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海子《春天,十个海子》
(作于1989.3.14凌晨)
近些年来,3月26日俨然成了一批文青的节日http://www.yixiin.com/news/,他们都在纪念海子,积极转发海子流行的诗句,写一些矫情的怀念文字,网上一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甚至不乏有人组团去海子老家参观,或组团前往山海关海子卧轨处拍照留念。对此,有不满者讥讽海子、顾城、张国荣已成为新文艺“三大俗”,被粉丝们的怀念文字熏得透不过气来。
称海子、顾城、张国荣为文艺“三大俗”,当然有失偏颇,但也并非毫无道理。这三人都是天赋英才,都是非正常死亡、英年早逝,每每令人扼腕叹息。文青粉丝们纪念他们,当然没有什么不对,他们也确实值得纪念。但在粉丝们的过于抬举之下,三人早已脱凡入圣,荣登神坛之位,遮蔽了他们本来的面目。粉丝们说着他们的名字时,情不自禁热泪盈眶,但更多是自恋式的感动,已经脱离了他们真实的人生与作品。
就海子来说,生前默默无闻,身边朋友寥寥无几,也就骆一禾、西川等少数人堪称知己。然而,他死后却大名远扬,备享哀荣。海子的诗集大概是国内近二十年来最畅销的个人诗集,只有前几年暴得大名的女诗人余秀华堪可比拟。很多形形色色面目可疑的人,纷纷站出来自称“我的朋友海子”之类,撰写各种半真半假的回忆文章。
海子自杀的行为被过度放大,他尊为“诗歌烈士”、“诗歌英雄”,被抬上了神坛。海子的诗入选中小学语文教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更是成了房地产商用滥的广告语。外界赋予的一层层意义,已经让海子变成了一个为精神献身的文化符号,变成最伟大的诗人形象之一,而有关其作品的真实评价却高高挂起。
与极力神化海子相比,另一类便是极力俗化海子。有关海子的传记不下于十本,主要沿袭这两种套路,把他二十五岁短短的人生经历刨地三尺。在俗化海子方面,这些传记重点挖掘海子的恋爱史,俨然把海子塑造成了一位情圣,塑造成了乡村版徐志摩或纳兰性德。
客观讲,海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典型的理想浪漫化诗人,是那个年代的产物,有着那个年代青年的优点和不足。他选择卧轨自尽,既有个人精神上的原因,也有生活中具体的原因,并不宜被拔高为宗教化的崇高仪式。写作就像一个黑洞,容易让一个人越陷越深,而海子那种充满年轻激情的写作,根本难以为继,最后连自己也搭进去。而他生活中的孤独和不被认可,多少也让他深受伤害。
这一点得到与海子同住一幢楼的朋友孙文的证实。他在海子自杀五年后,曾经激愤地说:“我只知海子生前如果得到目前十分之一的热闹,就不会自杀了。他想得通吗?与他同种路数的西川上了中央电视台?他才二十几岁,怎么可能看透爱情、荣誉这些东西?”他还回忆,海子生前专程去过西藏拉萨,却愚蠢地爱上一位女诗人,人家已有孩子丈夫,从年龄上几乎可以做他母亲了。但海子撒着酒疯追到人家的卧室,结果被赶了出来。海子不能沾酒,一沾就失态,与平时的老实巴交形成对照。
对于海子的写作,孙文这样认为:“我承认他是想象力的大师,可这种想象力和凡人没关系。凡高超前,然而他的画是直接在每个人的眼前爆炸,你来不及思考,就被过分的光芒所刺痛。海子称凡高是他的‘好哥哥’,凡高教会他想象却没教会他承受苦难。苦难是地里长出来的,海子才二十多岁,还来不及长出苦难,长出苦难的孪生姐妹——对人类无怨无悔的爱,他的想象力是空的。”
当然,这也只是外人的推测。但把一个人的悲剧,过度美化乃至神化,满足的只是粉丝们的心理需求,他们膜拜的只是符号化的海子(还有顾城或张国荣)。诚然,海子的死,对不少同代人确实带来了某种精神上的震撼,比如他的北大校友俞敏洪听说海子自杀后,大哭一场,从此放弃写诗,变成了一位商人。
《海子诗全集》
海子的诗作单纯、热情,容易吸引年轻人。一位朋友说,海子的诗有两点难能可贵,一是他的诗有着赤子的真诚,不像后来许多诗的矫揉造作,二是他对个体无法融入世俗生活的经验书写,这方面又特别有张力,很容易引起年轻人的共鸣。
二十年前,笔者还是大二学生,有半年时间,天天随身携带一部砖头厚的《海子诗全编》,反复研读。还模仿海子的风格,写了一百多首诗,后来付之一炬。虽然后来很少再读海子的诗,但那段青春时光还是记忆犹新。
如今重新打量,海子的诗确实存在不少毛病。他最流行的作品主要是短诗,可称抒情短诗圣手,但对其抱负雄伟、格局宏大却虚空高蹈的长诗(比如《太阳》系列),的确令人不敢恭维。海子的诗有很浓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气质,抒情、高蹈、浪漫化,甚至充满自我浮夸。他作品的缺陷也在于此,比如他雄心勃勃地号称要写一部世界史诗,重构四大文明,基本属于痴人自话,实则空洞无物。当然,从认识八十年代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角度看,海子的长诗或许具有样本意义。
海子作品的不足之处,其实已经有人指出来了,但文青粉丝们会选择视而不见,继续神化他们的偶像。海子是一个杰出的诗人,但当他的形象被过度放大,已经遮蔽了更多同时代和后来的优秀诗人,这不仅显得不公,而且不符合事实。还是让海子回归本位吧,相信他并不需要一年一度浮夸煽情式的赞美。
而这些年来,在众多纪念海子的煽情文字、行为之外,有两件事却格外令人动容。2018年笔者见到一张照片,当时年过七旬的德国汉学家顾彬,见到海子80多岁的老母亲,握着她的手对她说谢谢,然后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顾彬后来回忆说:
“我已经不太记得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他们在跟我讲海子的故事,我非常感动。那一天我们坐在一起,他们聊天,我在旁听。我见到了他的母亲,我什么都不敢问,提问可以伤害一个人。我们在说的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自杀了,我不要伤害她,所以我特别小心,我说很少的话,我在听。”
顾彬是个可爱而耿直的老头,他谈中国文学的一些观点可能不对,但他身上一直保持着赤子般的真诚、热情,而这恰恰是国内不少学者所不具备的,他们灵魂里的每一个毛孔都流淌着油腻和虚伪。
海子的母亲是一位农村妇女,原来识字不多,也很少看书。但在海子去世后,她开始变成了海子忠实的读者。海子的胞弟查曙明最近在一篇文章里写道:
“老母亲,在哥哥去世后,也慢慢变成了海子的读者。一旦闲下来,她就会翻读海子的诗集,有时在家里读,有时在海子的墓地读。家人一般都不让她去海子墓地读诗,怕她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但她坚持用这样的方式跟海子对话。母亲最喜欢读海子的抒情短诗。现在八十几了,还能背诵几十首海子的短诗。比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祖国(或以梦为马)》《给母亲(组诗)》《麦地》《日记》等。
海子组诗《给母亲》中的一首《雪》,最能触动母亲的心弦:‘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这是海子死后她经常诵读的诗歌,每一次都是一字ー句反复读诵,每一次都读得她眼冒泪花。读诗让她感到儿子并没有死,而是一直活在她心中。”
海子去世三十年,老母亲也已经85岁了,她对儿子的深切感情,令人潸然泪下。
最后扯几句闲话。有一次跟一位北大的朋友闲聊,不知道怎么聊到了海子,就说假如海子今天还活着,他已经55岁了,会是怎样一个人呢?朋友笑答道:一种可能是海子现在已经评上了教授,体态不再黑瘦,而是大腹便便,跟西川一样在国内外飞来飞去,进行文化交流;一种可能是他像他的校友俞敏洪、黄怒波一样,投身商场成为先富起来的商人(谁说诗人没有生意头脑?);还有一种可能是,海子忍受不了当下社会现实,毅然决定再次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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